母亲说,若心不静时就挑豆子。坏的全去了,留下的都是好的。过日子亦是如此,不好的事丢了便是,多思最是无益。
筐子里多了一双手,有人坐到了他对面。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又继续挑着豆子。
那些挑出来的豆子有的发黑, 有的干瘪,分别放在不同的大碗里。最后发黑的会被倒掉,干瘪的会留下来炒干后磨成豆粉。
普通百姓过日子,吃穿都要算计。
他在陲城时, 认识最体面的人就是镇上的举人老爷。那时候他以为像举人老爷那样三不五时就能吃肉做新衣的人家已是最为富贵,等到了京中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见识有多浅。像盛国公府那样的人家,恐怕一个下人都比镇上的举人老爷体面。
天渐渐发灰, 眼看着夜幕将至。
一袋子的黄豆已经挑完,隐素刚要解开第二袋, 被傅荣制止。
傅荣一声叹气,道:“爹惭愧,不如你,也不如你姑姑。”
丝娘在宫里举目无亲,定然会被那些位妃更高的妃子为难,却从未对他们抱怨过半句。还有素素之前被同窗们看不起,不是被逼着写字就是被逼着弹琴,在他们面前几乎不曾诉过苦。
他身为兄长和父亲,竟然不如她们。
不就是被国公府的人为难了,人家又不是没付银子,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在这里伤天怨地的,还让女儿跟着担心,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天黑了,蚊虫都出来了,你快些进屋。”
他一边收着东西,一边催着隐素。
隐素之前见他一人坐着挑豆子,因他身形太过高大,而那小凳子又太小,他窝着身体的样子显得十分委屈。
不过是挑了一袋豆子的工夫,他竟然自己想通了。
傅小鱼嚷嚷着肚子快饿瘪的声音从前院传来,随后又传来秦氏怪嗔的骂人声,骂儿子太埋汰,上个学回来都像个泥猴子。
不多会儿,秦氏的大嗓门到了后院,叫父女二人回屋吃饭。
灯烛一点点亮起,从纸糊的窗户透出温暖的光。炊烟与饭菜香中,日子在平淡忙碌中又过去一天。
……
雍京城最负盛名的是颂风阁,颂风阁自从了抽签舞弊一事后名声一落千丈。后又有清书阁想取而代之,却不想因为四皇子之死而遭到封阁。
这仙隐阁是后起之秀,应该也是最近才出头。
隐素和上官荑约好一同前往,到了地方之后上官荑望着门匾上的仙隐阁几个字忽然变得极其兴奋。
“傅姑娘,这仙隐二字,我瞧着和你有缘。”
仙女,隐素。
可不就是和她有缘。
隐素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在听到上官荑的咬耳朵之后与其会心一笑。二人衣着一深绿一浅粉,深绿的是隐素,浅粉的是上官荑,瞧着花红柳绿极为赏心悦目。
此等雅事,最是令文人墨客趋之若鹜。
有人对着仙隐阁几字不吝溢美之词,赞此字风骨极佳又飞扬洒脱。还有人对着门匾吟诗一首,摇头晃脑好不陶醉。
“傅姑娘。”有人叫隐素。
是魏明如。
还是一身的红,明丽如火。
隐素点头示意,继续往前走。
“傅姑娘且慢行,我有话说。”魏明如到了跟前,一脸歉意道:“上次你和你父亲去国公府送豆腐一事,我那时并不知晓。府中下人无状,怠慢了伯爷,实在是对不住。”
她声音不小,听到的人也不少。
世家大户都有耳报神,哪家门前发生个什么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进各府各宅。傅家因送了坏豆腐而和盛国公府起争执的事,许多人都已听说。
眼下听她这么一说,不少人已停下来。
“魏姑娘如果说的是你们盛国公府诬蔑我家豆腐是坏的,还故意把豆腐给打翻事吗?如果是这件事,那就不必说了。”
诬蔑,故意?
有人捕捉到这样的字眼,一个个兴奋起来。
外面一直有传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有姻亲之约,而傅姑娘心悦谢世子的事也是人尽皆知。两女之争,波及各自的家族也是情理之中。
魏明如适时皱起眉头,“豆腐明明是坏的,银钱我们也已照付,傅姑娘还有什么不满吗?”
“豆腐是好的,也是你们故意打翻的,付银钱合情合理。银货已经两讫,你们是把豆腐打翻也好,踩成泥也好,随你们处置,在这桩生意上我没有什么不满。但魏姑娘当知粒米胜须弥的道理,万不能助长府中下人这般轻贱五谷的不正之风。佛祖说若遇非理所用者,说所求阙绝报,望谨记。”
“傅姑娘,豆腐就是坏的…”
“魏姑娘,你说坏的,只是你们盛国公府下人的一面之辞。而我说豆腐是好的,不仅我们全家人吃了拣回去的豆腐,还送了一些给他人,那些人都说豆腐是好的。”
一人说好,一人说坏。
坏是一方之言,而好则有人作证。
掉在地上的东西拣起来吃,搁在这些姑娘公子们的眼中,那都是难以置信的行为。不少人看隐素的眼神微妙,暗想着傅家果然是乡野出身,行事如此之不讲究。但看魏明如的眼神也不遑多让,若傅家的豆腐真是好的,盛国公府就是有意刁难。
上官荑眉心都拧成了一个川字,傅家的豆腐她最近常吃。连父亲和母亲都说,吃了这么多年的豆腐,就数伯爷豆腐最嫩最新鲜。
她不想怀疑魏明如的为人,但她更不可能质疑隐素的品性。
“是不是很难相信?”
她惊讶回头,见是吕婉。
吕婉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又道:“有些人不能用眼睛看,要用心看。”
吕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惊讶之时,吕婉已到了隐素身边。
“既然各执一词,要不要报官?”
众人震惊地看着她,心道这位吕姑娘不愧是刑部尚书之女,若不然怎么会丁点大的小事都想着要报官。
她就站在隐素身边,其立场不言而喻。
今日众人共赴雅集,行的是风雅之事,自是不喜沾上俗事,更不愿沾上官司。因停下来而聚拢的人连忙散开,要么是匆匆往里走,要么是装作一边看风景一边谈论着高雅诗词。
人都散了,戏就不好唱下去。
魏明如道:“此事待我回去之后再问清楚,今日我们只谈诗琴,不讲家事。傅姑娘,我们进去吧。”
她姿态坦然,倒是让人很难生出恶感。
上官荑拧着眉,一脸苦恼。
魏姑娘真的是那样的人吗?
“傅姑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知道有些人家的下人仗着主人家的势,最是喜欢在外面横行霸道为非作歹。”
“或许吧。”隐素说:“只是闹得那么大的动静,盛国公府都没有一个主子露面,想来要么是瞧不上我们伯府,要么是他们府中实在是乱得紧。”
这个乱得紧,说得极妙。
自古小妾庶子都是祸家之源,恰好盛国公府当家的就是庶子媳妇。
有人听到隐素这话,一个个眼神微妙。
上官荑又不是傻子,她只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她垂头丧气地跟在隐素身后,不时看一眼走在更前面的魏明如。
吕婉和隐素并排而行,一路说的是王大人的事。
自从那位王大人的真面目后,吕大人自然也不可能再对王大人另眼相看